不说爱你
一
七点十五分,邵波把一噎一噎的腮帮子上还挂着眼泪的女友送进了寝室楼,之后,他就站在原地,从兜里掏出烟,点着,深吸,吐出。他想,分手?好的。分手……
一年前,大一新生的文学沙龙上。地点是南区g楼的2阶,屋子里乱七八糟,来的是一些大一的文学青年,一个个儿都情绪激动,跃跃欲试的想发表一点观点——要说话就得挥舞双手,要坐就得坐桌子。邵波进门之后,跟这个沙龙的主办者老秋打了个招呼之后,就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下抽烟。
最先吸引邵波的是一个穿着洁白的裙子的女孩,她背对着邵波,正在听一个男青年讲话。那个男青年讲得很卖力,像是在演讲,一次又一次的挥出手臂。
邵波等待那个女孩的回头。
老秋回过头说,看谁呢?
邵波说,找找熟人。
老秋说,你在新生中的知名度明显不高呀!
邵波说,嗯。
他等待她的回头。
老秋说,什么时候再开一次专场?
这时,那个女孩回头,但是,与此同时坐在邵波前面的人却突然站起,那片黑头发在邵波的视线里一闪,就马上被一个阴影挡住了。
邵波转过头问老秋,你刚才说什么?
老秋说,操,你看谁呢?我问你,还玩儿不玩儿了?
邵波说,玩呀怎么不玩?他从屁股兜里掏出烟,递给老秋一棵。
老秋接过烟,用手指捋直说,你他妈不能不把烟放屁股上么?你瞅压的,跟阳痿似的——你有火儿么,我没带。
——火儿?邵波缩回已经伸进兜里的手,笑着对老秋说,我也没有,等我借一个去。说完,邵波直奔周晴走去。
兄弟,有火么?邵波冲着男青年说话,眼睛却盯着女孩。此时女孩也正在看着他。
男青年由于邵波的出现使他的演讲被突然截断,他的思维似乎还没有立刻转到现实中来,脸上有些木然,甚至连胳膊都都忘了放下——这大概有一秒钟时间。
在这一秒钟里,邵波彻底被淹没在一双清澈的眼睛里,他想到了小桐。
然后,邵波就叼着一根没点的烟,回到了老秋身边。他想,那里面有什么呢?在她的眼睛里面,肯定有点什么东西,他能感觉得到,但他说不出来。
有点象,老秋说。
像谁?邵波说。
你他妈不装傻行不行?老秋说。
我想游泳。邵波说。
操,玩儿摇滚的就是他妈操性!老秋转身冲一个熟人对了个火儿。
——我觉得她没小桐漂亮。小桐就是有点儿疯。老秋说。
——操,你他妈能不能不提小桐。
二
半年以前,老秋是“牙刷把儿”的鼓手,那时,老秋还不相信“网上无美女这句话”,所以,他连续碰见了六个“肉食恐龙”。
第一个,有点龅牙,老秋本来觉得还凑合,但是,邵波的一句话,让老秋彻底改变了主义。邵波说,老秋,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们接吻时她的牙会先于她的舌头接触到你的嘴?这句话让老秋几乎患上了接吻恐惧症。
老秋的第二个网友是一个眼睛有些近视的女子,老秋问,你多少度?女子说,四百。反问老秋,你呢?老秋多了个心眼儿,没说话,伸出三根手指。只见那女子,弯腰低头双眼贴近老秋手掌,作闻状,老秋能够感到女子在他手掌上留下的香甜的鼻息,并为此惋惜不已:房子是好房子,可惜没有窗户啊!
第三个和老秋会面的女子是那种典型的霸王型恐龙:身高,体胖,肤色深黑,力大无比。当时正是《第一次亲密接触》风行于网路的时候,老秋至今还后悔,和那女子的第一次会面为什么要学痞子蔡那厮——约在了麦当劳?痞子蔡在小说里是得逞了的,轻舞飞扬仅仅喝了一杯可乐而已,但是现实中的老秋为此却付出了深重的代价,那女子说她最恨“巨无霸”这个名字,太俗气了,于是就一口气吃掉三个。老秋见状,思考片刻,趁她正扒食鸡翅的时候,彬彬有礼地站起说,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然后从后台的职工通道仓皇遁去。
老秋的三番遭挫,使老秋身心俱疲,尤其是第三个,使老秋心惊胆寒,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网路上,丑女被叫做恐龙,衰男被叫做青蛙,这其中不光有惊讶的成分,更有一种恐怖的威胁,而再衰的青蛙,一见到恐龙也都是要逃遁的。于是老秋总结出了一条颠簸不破的真理:恐龙天下无敌!
后三位特征各异,但属性相同,不一而足,这里不一一介绍。总之,老秋对网路爱情已是心灰意冷,回去把枕边多本“一亲”(《第一次亲密接触》)分赠与他人。但是,就在老秋彻底绝望的时候,他的第七位网友——小桐,在他的眼前出现了。
小桐是隔壁医大的学生,身高一米六五,标准的模特体形,一头七长八短的碎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再加上吊带儿背心儿和超短裙,就这样一个靓丽时髦的女子突然活脱地蹦到了老秋面前,老秋只感觉到心里一阵剧烈的收缩,一时万千滋味涌上了心头,不禁老泪纵横。他想起了,孔老夫子的一句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是的,我总算逃脱了恐龙的魔掌了,今天,就是我老秋的出头之日,眼前这个女子就是我的大任!
与此同时,小桐心里想,网络是青蛙们最好的繁殖地——这句话怎么这么准?
小桐对老秋说,咱们没可能,你死心吧。
老秋说,不要紧,不要紧,我自己没事单相思玩儿。
三
老秋第一次领小桐看他们排练。在一个堆满了废机器的仓库里,夕阳从挂满灰尘的窗户上射进。小桐静静地听完了邵波写的一首歌,叫“当年”。在尾奏的时候,小桐地对邵波说,我喜欢你。
两把吉他,一把贝司戛然而止,邵波愣在当地。只有老秋的鼓还在继续,敲得天响。
邵波看着小桐,小桐在微笑,时间又停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里,邵波的眼中晃动着小桐通红的嘴唇和雪白的牙齿。然后,邵波转头冲老秋喊——操,这女的说她喜欢我!
老秋的鼓仍没有停。老秋深埋在鼓堆里,鼓堆深藏在黑暗中。夕阳彻底落下去了,黑暗中就只有老秋的鼓在仓库中回荡。
后来,第一面鼓皮碎了。后来,第二面鼓皮也碎了。再后来,第三面鼓皮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老秋就掷了棒,低着头从黑暗中走出来,又低着头消失在另一片黑暗中。
节奏吉他和贝司追了出去。
邵波原地坐下,掏出烟,点着。小桐也默默地坐下。
第一棵烟吸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棵烟点着,邵波问小桐,你叫什么?小桐说,我叫小桐。
老秋躺在床上大睡三天,然后决定退出“牙刷把儿”。
与此同时,小桐和邵波坐在仓库前的荒地上。
你们乐队为什么叫“牙刷把儿”?小桐说。
我的琴枕坏了,塞的是一枝“牙刷把儿”。邵波说。
你们真有意思,坏了为什么不再买一块新的?
因为我们有牙刷把儿。
你这算什么解释呀?不过你挺有意思的。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不知道。
你这又算什么解释?
没解释——喜欢一个人还用解释么?
不用。
这就对了吗!那你喜欢我么?
邵波看了看小桐说,不知道。
那就是喜欢了。
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用解释么?
不用。
那你还问为什么?
邵波笑了。
老秋的退出,并没有阻碍“牙刷把儿”第一个专场演出。鼓手是从大一现抓的,活儿有些糙,但是邵波说,也只能这样了。
演出之前,邵波和乐队的另一把吉他红兵,还有贝司小刘找老秋喝了一顿酒。酒精使大家的脑袋都有点发热,邵波就问老秋,你真不回来了?老秋说,不回来了。然后老秋就红着眼睛,揪住邵波的衣领说,邵波,你小子抢了我的女朋友。
邵波说,她不是你的女朋友。
老秋说,是。
邵波说,她不是。
老秋想了想,说,她是不是。但我喜欢她——你喜欢她么?你不喜欢她,你他妈根本就不喜欢她。
邵波说,我不知道。
日期已经敲死,场地也已经定好,音响是老秋帮忙从学校借的。剩下就是每天一遍一遍地排练。每天排练时,邵波都很烦。吉他贝司都是跟着鼓的,鼓一乱,就全乱了。原来,一遍就能下来的歌,现在就得排上三四遍。邵波不得不承认,老秋才是学校里最好的鼓手,但是老秋现在走了。为此,邵波曾让红兵在私下里去找过老秋。红兵回来说,完了,老秋现在死了,老秋进学生会了。
操。邵波说。
四
在这一段时间,邵波也开始烦小桐。小桐说,你上网吗?
偶尔。邵波说。
那你上网干什么?聊天?小桐有些兴奋。
骂人。邵波说。
无聊。小桐的眼神又暗淡下去。
聊天也很无聊。邵波说。
于是两人又开始沉默。
小桐问,邵波,你喜欢打篮球吗?看不看nba?我就特喜欢乔丹,他好帅噢!
我不打篮球。邵波说。
那足球呢?欧洲杯你看了吗?
没有。
——沉默。
明天我们去逛街好吗?
逛街干什么?
买衣服啊!购物啊!
你缺衣服么?
不缺。
那你逛街干什么?
——沉默。
小桐说,邵波,除了摆弄你那把破琴之外,你还有没有一点爱好?
邵波想了一想,说,不知道。
小桐甩手而去。
但是第二天,小桐还会来。
小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喜欢邵波——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她觉得邵波有时像个孩子,需要人呵护;有时又很酷,像个杀手。她琢磨不透他,但是她喜欢。
小桐并不能完全明白邵波的音乐,她只是觉得有时候像他们那样歇斯底里的喊两嗓子挺有味道,但是至于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小桐又说不出了。她知道朋克,她也听说过科特.科本,但是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朋克?她只是从邵波的眼神里看到了忧郁,甚至是柔弱。
小桐对邵波说,邵波,你老这样对我我会离开你的。
邵波说,我烦你了我会告诉你;你烦我了,你不用告诉我,你走就是了。
小桐的眼泪就吧嗒吧嗒下来了,小桐说,邵波,我走不了了,我爱上你了。
邵波从床上掉到了地上。
邵波剃了个光头。
小桐那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头发也锔回了黑色,没有化妆,没有穿高跟鞋,没有提手袋,而是背了一个双肩书包。她一进门,邵波就愣住了,小桐也愣住了。
半晌,邵波说,裙子新买的?
小桐说,你的头发呢?
红兵和小刘早上从寝室过来,一进门就愣在了当地。他俩张大了嘴,像看怪物一样看了看邵波,又看了看小桐,然后,红兵转头问小刘,这是爱情的力量么?
夕阳下,荒草地上。
小桐说,邵波,你铰这头难看死了。
邵波说,你今天的样子很好。
小桐笑了,说过两天就演出了,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还怎么跟人家说你是我男朋友呀?
邵波说,我是你的男朋友么?
小桐的笑容就凝在了脸上。
小桐说,你不是么?
邵波说,我是么?
小桐说,你不是吗?
邵波说,我是么?
小桐喊,你不是吗?
邵波喊,我是么?
小桐哭着跑远了,邵波看见小桐白色的身影在夕阳下,像是一条鱼。
第二天,小桐又来了,仍穿着白色的裙子,没有化妆,没有穿高跟鞋,没有提手袋。,她站在门口,小声地喊,邵波!
邵波撂下吉他出来,两人又站在昨天的草地上。
小桐说,你不是么?
邵波说,我不知道。
小桐说,你烦我了么?
邵波说,烦一个人需要解释么?
小桐说,不需要。
邵波不语,掏烟,点着。
小桐说,我恨你。
海报上写着:周末六点半,四舍楼下,“牙刷把儿”摇滚专场。
邵波没想到老秋会来,邵波也没想到,小桐会不来。
老秋还是那副乐呵样,见人就发烟。他现在是社团部部长,人面很广。
邵波坐在台脚下抽烟。小刘在摆弄音响。红兵在骂鼓手——你他妈紧张个屁!
人来的挺多,乱乱哄哄的,邵波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邵波是谁?
这段时间,邵波也一直在想,我他妈到底是谁?我他妈到底想干什么?我他妈到底爱不爱小桐?
老秋走了过来。老秋说,小桐呢?
邵波说,不知道。
老秋说,邵波,你他妈不是人。
邵波低头抽烟。
六点二十。红兵过来说,人来的差不多了,开始吧。
邵波说,看见小桐了么?
红兵摇头。
开始吧。邵波说。
七点三十分,人们开始疯狂。邵波拿着麦克高喊:我对这世界的厌烦,就像大清早胸肺里的粘痰。去你妈的谎言!去你妈的欺骗!我的理想,无数次被人强奸。
八点三十分,人们的情绪达到高潮,人群里开始有人喊“邵波,我爱你!”“李红兵,我爱你!”“贝司,我爱你!”“鼓手,我爱你!”——鼓又乱了。
九点整,散场。邵波拿着麦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花一让风吹,就开始喜欢摇摆;男人一做爱,就开始恋床。
九点半,在校门口的小酒馆儿里。邵波举杯,说,今晚不醉不归!
十一点半,邵波趴在仓库门口的草地上,吐得一塌糊涂。然后,他站起来,看见了小桐。
五
“牙刷把儿“的专场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夸的,也有骂的,有的说,够劲!大学里就该来点这个。有的说,一群疯子,变态,就知道乱叫。这种情况也出现在了教师中,体现为,邵波的当学期考试成绩有三科亮了红灯,而还有三科得了全班最高分。
红兵说,不错么——三科第一!牛逼!
小刘说,你去找找老师,没准儿那三科还有救。
邵波说,操,我早就没救了。
邵波每天都回到仓库住。仓库里有两张破草甸子,邵波躺在上面,有时会想起小桐,想起小桐像缎子一样光滑的身体。她说,花一让风吹,就开始喜欢摇摆;男人一做爱,就开始恋床。邵波不认为这是一句勾引的话,因为当时,小桐正流着眼泪。但是大家却都理解错了,有一位学生干部甚至说,邵波在晚会结束时说的那句话是在鼓动大学生性行为,邵波一想起来就想笑,但是他又总笑不出来,因为他又总是转念想到小桐。在那个他吐得一塌糊涂的夜晚,小桐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把他扶到了草床上,替他脱下衣服,又替他盖好被。邵波拉着她的手,贴在脸上,像是一个孩子。邵波说,小桐,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真的。
小桐说,嗯。
邵波说,你这次真要离开我了是么?
小桐流着泪说,是。
邵波说,你这次走了,就在也不会回来了是么?
小桐流着泪说,是。
凌晨,邵波迷迷糊糊地说,我到底爱不爱你?他睁开眼,小桐已经走了。紧接着,他感觉到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