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门
暮春的阳光总算透过一丛新绿努力地投到阳台上,像母亲无孔不入、无所不能的目光般,看着我,有一种让人随时准备全线瓦解、全面崩溃的温柔。
我的铅笔在温柔的纸上“刷刷”作响;厨房里,锅碗瓢盘的“怦怦”声响得正欢。
“怎么样了?”羊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来,手里拿着一根鲜艳欲滴的红萝卜。
“别过来!”我“哗”的一下把纸收起来,“还没完呢。”
羊摇头一笑,把萝卜往嘴里一送,一阵“咯崩咯崩”声立即响彻了整个房间。那声音欢快而清脆,在房间里有节奏地跳跃着,像一串串律动的音符,骄傲地宣言着生活正像这红萝卜般的美好而丰实。羊咂巴着嘴,脸上的表情陶醉而满足。
我不清楚红萝卜究竟是否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吃,但我知道羊要的生活就像这咬起来清脆有声的红萝卜般有形、有色、有声,看得见,摸得着,听得清——他说:踏实!
我在那段盲目、慌乱、无望的岁月中伸出我痉挛的手,这踏实就像石头落地似的坠入手心,咂得生疼。但很快我就发现,原来这有形的痛是可以这么快就复元的,仿佛没有痛过一般雁过无痕。
可不幸的是,我也很快就发现,这踏实总是在某些时候显得不合时宜,不得不让人越来越怀疑它的可靠性。就如现在我的思絮正像飞花般在云端上窜下跳时,他却用红萝卜般脆生生的声音几乎是欢悦着说:“开饭了。”
羊对于吃有一种本能的热爱,他总是不无实际地说,不管怎么着,人,总是要吃饭的。
面对羊简陋的却又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只能收起我那些经不起时间与空间摧残的飞花般的胡思乱想,从随时可以踩空的云端跌坐到踏实的人间。
行了。”我把那张还留着阳光余温的纸递给他,啃下一小截铅笔的木屑。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每当一种情绪上扬时,我就会啃下铅笔上的一小截木屑,算是对自己的再次认识与肯定。
我的世界如今满是废弃了的被咬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的铅笔,它们伤痕累累地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在我企及不到的地方用另一种语言诉说沧桑。
“你这耗子!”羊接过纸,不无爱怜地说,“一道门?这又是什么?”
我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习惯,木头特有的清香粘在我的舌尖上,那感觉就像触摸一条光滑柔软的鱼。
“这是眉毛。”我看着他指的那两条弯弯的东西,“眉毛!”
“眉毛?”羊锁紧了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眼睛呢?门又是什么?嘴吗?可是比例不对呀?”
羊的眉头锁得更深了,要寻找交点似的,带着一种渴求。
“羊,你的眉毛很好看。”我望着他,在无法解答他某些问题的时候,我知道该怎样讨他欢心,以求得彼此的相安无事,“吃饭吧,我饿了,好香。”
果然,他深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吁了一口气,说:“是呀,都饿了。吃饭吧。”说罢,扔下手里的纸,走进了厨房,顿时,饭香随着“怦怦”的响声四溢开了。
被羊扔下的纸孤零零地在阳光里飘了飘,像是知道连光线也无力唤醒那道昏睡的门似的,很快就从半空中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躲进了桌子的阴影里。
我看见阳光嘴唇般贴在脸上,一片冰凉。
我知道我必将为某段岁月的荒唐与错乱付出代价,而羊如释重负的吁气将是我青春的突变后难解的枷锁与桎梏。
我在这道熟悉的门槛上进进出出已经25年了。
长了25年的腿现在长得足以引领我跨出那孩提时代高不可迈的门槛。可是直到今天我仍然只能仰望。我的左腿上写着父亲,右腿上写着母亲,这两个灌注着血与泪的名词永远让我可以自由的双腿沉重如铅。我无法也无力拖着这样的腿迈出这道门槛——他们老了!而在他们的老去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惶惑无比,却只能束手待斃。在如山如大海般的爱与亲情面前,我只能扮演一个被繁衍的对像,只能做别人眼中的我,我眼中的别人。
此刻,我坐在被昏晦的灯光浸染得无比忧伤的房屋里,看着铅笔“刷刷”地在纸上留下一道道敞开着、紧闭着、半掩着的门。
它们没有眼睛。它们永远只能昏睡。
门“吱丫”一声开了,我的母亲在陈旧的、乏味的、25年如一日的开门声中站在我身后一大片昏晦的灯光中。
那些无论紧闭着、敞开着或是半掩着的门倾刻间无一例外地躺在她的阴影中,喑哑着沉默了。
我绝望地扔掉手中的铅笔,身子重重地棉花般地坍塌在椅子里:母亲,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这样像个侦探似的神出鬼没?
“又啃铅笔?小心铅中毒!你这孩子。”母亲拿起坑坑洼洼的铅笔,皱着眉头说。
“那能那么容易?”其实我的意思是:真那么容易就好了。
“别总是一付无所谓的样子。”
无所谓?哦,母亲,您太高估您的女儿了。我苦笑着隐藏在母亲的阴影里。她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羽翼覆盖着我和眼前的一切,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海潮般一步步向我逼近。
“今天碰到你们叶主任了。他说你不肯写报告。”母亲扔掉铅笔,用一种略带着疑问的肯定语气说。
我看到被她扔下的铅笔在半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前滚翻,划出一道昏暗的、忧郁的殒星般壮丽的狐线,然后准确无误地投入母亲的阴影中。
“是。”
“为什么不写呢?”母亲的语气激动起来,那面巨大的羽翼也跟着抖动起来。
“为什么要给他写呢?都是些假、大、空的话,我不喜欢。”
“你喜欢?你以为这世界由得你喜欢?生活没有喜欢与不喜欢,只有做与不做。”
“我不做。”
“你幼稚呀你,”母亲痛心疾首,“你以为这就叫个性、原则?工作不需要个性,有共性就行了。你多大了你,怎么还对社会这么浅薄无知呢?吃多少亏也不知道。”
唉,我亲爱的母亲,我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亏得心力衰竭,行将就木,多得没有了自己,还能再亏多点什么出来呢?
“我已经替你向叶主任道歉了,说你今晚就替他赶出来。”母亲以一付不容置疑更不容反驳的语气笃定地吩咐。
哦,母亲!
我感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片般的覆没。我站在断瓦残桓的废墟上苍皇四顾,一片空茫,却发现被踩在脚下痛苦呻吟的,全是自己灵魂的残肢。
“您怎么能这样?”我抓起笔,在空中愤愤地挥舞着,“那是我的工作,我的事,自己的,与您无关!”我听到我的双唇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激动地碰撞着,我看到一片灼人的红潮涌上我的双颊,我还看到我的眼睛像砧板上的鱼眼般盲然地盯着前方——前方全是空白的沉睡的门。
“怎么与我无关?我是你母亲,别忘了,是谁给了你生命的?我要对你负责。”母亲慷慨激昂又委屈无比地说,
“难道我错了吗?”
责任!又是责任!它无数次无处不在地拼命地挤压着我的眼眶,逼着我流下泪来用自由和禁锢作为终生的回报。
“可是,我是成年人了!”我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艰难地说。
“成年人也是妈妈的孩子呀。”母亲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像一片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地飘落,“我永远都是爱你的,只是为你好。妈妈老了,不要再让我操心了。”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
这手仍然是童年时温暖的手,25年不变的,只是,我为什么再没了童年时对这双手的饥渴与企求呢?
我虚弱的眼帘终于没能抵挡住那来势汹汹的洪流,它们滚滚着倾泄而下,向母亲的爱彻底投降。我知道我这一生都将在这伟大得无以复加的母爱中迷失沉浮,,直至内疚窒息而亡。
我把报告放在叶主任的办公桌上。他正俯身写着什么,冒着汗珠的油光光的秃顶正对着我的眼睛。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那泛着光亮的秃顶散布着一种厚重陈腐的油腻味儿迎面扑来,即使紧闭着呼吸,也仍能强烈地感觉到它们的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秃顶抬起头来,一络本来盘成半圆状搁在顶上的头发忽地掉下来,在他油光可鉴的额头上耷拉着,像一条僵死的虫。
我不由得想笑,并且一定真实地笑出来了,因为我听到“扑哧”的一声响后,叶主任的眼中流露出了尴尬与不快。但他很快地把头发向上一抹,又小心地用手按了按,仿佛怕它再次掉下来似的,郑重其事地“咳”了几声,拿起桌上的报告,一脸严肃地看了起来,边看边用笔不停地圈圈点点着。
“还不错,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毕竟是代表公司作报告嘛,慎重点好。年轻人,好好干,适当的时候我会把你的情况向公司领导汇报一下,你还是有能力的嘛。”叶主任边漫不经心地表扬我,边用手摸了摸头发,发觉没什么异样,又略带轻松地说:“你父亲和我是老同事,老朋友,你也算是我的世侄女吧。哈哈哈”
在叶主任秃顶似的“哈哈”声中,我发现他光光的油油的头皮也随着笑声一亮一亮的;头起伏着,那络头发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像生了根似的,牢牢地吸附在他的头皮上,一动不动。
我感到有点奇怪,不由得又笑了,由衷地说:“叶主任,你可真本事呀。”
“哪里,哪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哈哈哈”
叶主任又笑开了,这次因为有点得意,所以动作大了些,可是那络头发仍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
我面带微笑、满腹疑窦地让叶主任那扇精致的玻璃门关在我身后——门是不能随便开着的,因为即时将有一支笔要在那份报告上白纸黑字地落实它的主人。当家作主的事呀,怎能轻易让人看到?
无论什么时候,羊的音响上总摆放着两张cd,萨克斯管忧伤如斯的《回家》以及顺子情真意切的呐喊《回家》。
羊是个恋家的男人,他说他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羊的母亲在他三岁时离开人世,从未享受过母爱的他对女性有种近乎本能的依赖与沉溺的爱。有时我甚至怀疑他不是想要找一个可以交心的爱人,而是需要一位无所不能的母亲。他在所有被他爱着的女性(包括我的母亲)面前柔驯而温和,像只可爱的澳大利亚小绵羊。
我在各种情感极剧动荡以及对虚无孤独极度恐惧的岁月里认识了羊,他的温存与宽容对当时一颗狂躁不安、衰弱疲软的灵魂来说,是最适合不过的栖所了。
几年后,当我发现我的灵魂其实本是一只不选择巢穴的鸟,我也已不再害怕孤独与虚无时,一切为时已晚。我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从一道门走进另一道门,这两扇门之间,除了布满了我青春的伤痕累累的脚步外,时间一片空白。
我和羊陷落在宽大的沙发上,看着光阴默默无语地从我们的缝隙中流过。
羊有着一头漆黑温驯的发,一张宽厚朴实的嘴唇。他喜欢把头放在我的胸前,让我抚摸他那头浓密的黑发。每到那时,他就会发出朦胧的呓语:“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捋起他几根黑亮的发,说:“羊,我并不是有母性的女人。也许,我不是你爱的那种女人。”
“你是女人。母性是女人的本能。你只是没有发现。”羊固执地说,倔强得像头不谙世事的小羔羊。
“可是我看到孩子就头疼。真的。”我叹了口气,用手拨乱他的头发,像拨动一些纷乱如雨的心事般漫无目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你的孩子,或者不是你喜欢的孩子。”
“可是……”我一时语塞,——我该怎样告诉羊,其实这只是源于内心深处对母爱的渴求与恐惧的矛盾挣扎,我不希望用自己的身体培育出又一个矛盾的我,而自己的灵魂则演变成又一个充满占有欲望的母亲。
“羊,你不懂,真的。你不懂。”我推开他安稳的头,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灰色的大楼。几十年来,它们执着而孤独地盘据在这所小镇上,像母亲的爱般威严而又不容挑战。
我收回无处可栖也无处可逃出生天的目光,感觉自己正沦陷于一座孤城,四面全是没有眼睛的沉睡的门。
“我不懂,只是因为你不懂的我懂。”羊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巴,话语像一朵朵柔美的云般从他宽厚的双唇间绽出,“你太不珍惜你拥有的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能得到这样深厚的母爱。”
我看着羊的眼睛,它们也正温和又真诚地凝视着我。一条深邃的时间隧道在我们的凝视中狼烟四起、风尘滚滚地流逝。我知道,无论是我,或者是羊的目光,都无法逾越这条晦莫如深的隧道,到达彼岸。
我再一次为这种要命的陌生感和距离感而绝望。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沦陷的城池中寻找当初那根救命的稻草,却发现即使我用上高倍放大镜也无法找到一丁点草末儿。
我推开羊,向门口走去。我听到自己空荡荡的脚步在说:“羊,干脆我们换换吧!”
我被自己空洞无物的话吓了一大跳,这个念头像恶瘤般附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有着一种无法自持的罪恶感,它又像流星撕裂夜空般撕裂着我的心——母亲,原谅我!
我在天色深不见底时回到了家。
最近这几年,我渴求黑夜,就像黑夜渴求光明,孤帆渴求汪洋,苍鹰渴求天空般急切又悲壮。只有在黑夜里,我那电线般纵横交错的思维才将载着一颗渴求自我的灵魂向无边的苍穹延伸。只有在那里,生命和死亡才同样自由而壮丽。
羊在我家。
推开门,六道目光明亮的灯光般要刺探什么似的齐刷刷地向我扑来。
目光是透明的,站在这透明里的我赤身裸体般任人观看,连每一根毛发以及血管都透明得无所遁形。
“回来啦,”母亲喜悦地略带不满地说,“上哪儿去了?小段在家等了你好几个钟头。”
“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羊走过来,拿下我的包,轻拍着我的脸说。
“没!死不了!”我推开他的手,——如果推开一扇沉睡的门能像推开一双手般易如反掌,怎样的人生将向我走来呢?
“你怎么在这儿?”我对羊掺和进我的家里感到非常的不耐。有时我会觉得家对我来说好像一个阴谋,我不愿再给自己带回又一个密谋者。
“说的什么话?”母亲的语气充满着强烈的不满,“都快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
一家人?我疑惑地望着这三个人。每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我感觉自己在他们中间好像一个异类。
“是呀,”一直没说话的父亲开口了,“你们也谈了好几年了,结婚的事儿也该考虑了,不然,别人会说闲话的。”
结婚?我又把惊异的目光投向羊,他含着笑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说:“惊喜吧?今天我和伯父伯母商量过了,他们说今年国庆是好日子。”
“等等,等等,”我挣脱他的怀抱,“你们征求过我的意见吗?我什么时候说要结婚了?”
我的身体像寒风中哆嗦不停的枯木,双唇像树上两片仅存的叶子般颤抖着;内心轰然作响——什么东西破裂了,什么东西流弹般击中了我的要害,逼着我倒下。
“你和小段也不小了,再说,了解了好几年,也有基础了。小段的工作稳定,收入不错,人也踏实,再适合你不过了。”母亲慈爱的目光投向羊,满是赞誉与赏识,羊的眼睛似乎温润了,在灯光中,亮晶晶的闪着光。
我再次陷入灯火通明的绝望中,内心冲击着翻涌着许多不为我所知的话(我真不知那会是些什么样的话,现在它们已经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在我静止的枯木般的身体里乱碰乱撞着),它们争先恐后地往上涌,哽住了我的喉咙。我看见双唇像砧板上的鱼吻那样焦渴地一开一合着,却只能发出类似哑巴般只有我能听见的“啊啊”声。
“你们也不小了,别老让我和你爸操心了。我们和小段也说好了,结婚后住家里,人多,热闹点,大家也好有个照应。”母亲看着我的沉默,以一种胜利者的姿式尘埃落定般打算结束这一场争执。
责任!还是责任!我内心高筑的防线再次被这两个简单却有着极大杀伤力的字以秋风横扫落叶般的架式摧毁,只余下泪水在眼睛里敲击着眼帘,执拗地要我再一次向爱与亲情妥协,再一次对自己作出绝诀的叛离。
我终于什么也没说。空间与时间都在我走向自己那扇门时向后退去,远去,隐去,最后只剩下我和我的门站在茫茫的废墟里,看着时光的隧道从我身边风驰电掣般驶去,——我终于被抛弃在了时光的荒原与沙漠中。
门“怦”的一声把母亲的话关在了身后。
我听到那半句话“今天你们叶主任打电话说……”在门后肝肠寸断的夭折声,心里涌起了一股辛酸的快意。
我找出所有的铅笔,在所有的纸上画满了门,再把它们撕成碎片从空中散落,我看到自己的断腿残肢在碎片中血肉模糊地往下坠落,在快到地面时,瞬间失去了踪影。
那天晚上我耗子似的啃掉了所有的铅笔,然后坐在一堆木屑与纸屑中喘气。从此我将像这令我敬佩的小精灵一样,生存在每一条阴冷的夹缝与每一个肮脏的角落里。而我之所以说它们令我敬佩,是因为在它们眼里,这世界本没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