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世界
你看,这个城市就是有这么多的似是而非的人,似是而非的情感。不管从哪一扇门走入花径,都会有开得明艳的花。
蓝雨酒吧。左边的第三张台子。她在等一个人。
烟灰缸里有几只细长的白色烟蒂,不知是第几杯酒也已空了一半。它们意味着一些时间的流逝。是的,她是黄昏时分来的。
黄昏的酒吧同夜里有着极大的不同。仿佛一个迟暮的歌女,上足了粉彩,准备着登台了。台下的人已等得太久,有些疲倦;然而不知道将会上演些什么,亦有些期待。疲倦和期待让黄昏变得烦燥不堪。街上的,许多房子里的灯渐次亮了,夜终于变得明朗,铺天盖地地倾覆下来。歌女因为迟暮,不免有些扭捏和担忧,有了夜色作着遮掩,到底可以走得从容些。人们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不管他们等的是什么,总之她是出场了,他们等到了,余下的事情就是歌女的了。
蓬门。她在心里又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朝门口张望了一眼,模糊不清的酒吧里,她唇边漾开去的笑似湖面上的睡莲,深紫色,米粒样的,在一瓣一瓣无声地绽放,让人感觉她整个人是愉快的,安静的,而愿意与她亲近的。开始有人走过来:小姐,喝一杯吗?
烟,半空的酒,唇边的笑,一个人的姿式足以给另外的人以某些行动的勇气。她迅速敛了笑,说:对不起,我等人。
八点钟,蓝雨酒吧,她在等一个叫蓬门的男子。
花径与蓬门,是网上他们的名字。半年了,在网上走过半年,的确是算得久了。生与死,情与逝,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网上来者熙熙,去者攘攘,是一阵阵热闹涌动着的穿堂风,开了门就可以过去。可是关了门就能留住它们吗——紧闭了门窗的房子,也一样没有风的。
她开始疑疑惑惑,那么她今夜的等待,又算作什么?
隔着一张台子,也坐着一个女孩。亮橙色的衣,短发张扬,不着妆的脸,举手投足都是漫不经心的逼人的年轻。女孩也留意到她,她们的目光越过金黄色的酒液,在两张台子之间有一阵轻微地碰撞。是看到几年前和几年后各自的自己吗?不易觉察的,女孩对她点了点头。
几年前,几年前她会预计到这样一个夜晚吗?如果把每一年的同一天都拣出来,一一摆在面前,岁月催人的痕迹会不会让她触目惊心?在上班的巴士上,常常是清晨和初夜,她计数着每一个站台旁的时钟。它们在清晨和初夜里潮汐一样地涌起然后从她身边倒退。时间就这样消失不再。唯一抓住它们的,怕只有零碎的回忆吧?“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她想起那首忧伤的歌,一时间就那样顿住了,歌的旋律在耳边盅惑着:来吧,我领着你们,我就是你们的朋友,是你们的爱情,是你们天长地久的幸福和悲悯。跟我来吧。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壳渐渐将她困住,愈逼愈紧,困得她动弹不得。
她一度沉迷在qq上,象一个叫卖的老妇人,她兜售着她的尖刻嘻怒她的沉静优雅,有人喜欢它们,急急地赶着来了,她又会笑着按一个回车。她知道,终究会有一个人,会真正走近她,而她也会乐意让那人走近,网络给那人准备了莫大的空间,她知道他会某一时候出现。
只是,该如何安排他的出场呢?
是随风潜入夜还是蓦然回首时?
不妨这样假设一下吧。
一个深夜——她喜欢她的故事发生在夜里,他在白天经历了一些过于开心或者过于不开心的事,需要一个人与他分解这些开心和不开心。而那一夜,她没有象以前一样刻意去避开谁。在网上,就这样认识了,他对她说“蓬门今始为君开。”这样子突然而至。
那么就是这个人了。她对自己说。
在他们已经通过一段时间的电话后,她说她等他那么久,这样是不是对她不公平?他说:不,我们在不同的路上彼此靠近,沿途有许许多多的人,也许会有人比我于你更为契近,但斯时,斯地,只有我停歇在你面前,我就成了你等的那个人。就象成了琥珀的虫子,被松脂挟裹住了,恰恰就是那一只。
惟他一个,就认定了这一个。
他从此不在qq上出现,只是管她要了mail和电话。他说他其实并不喜欢qq上空泛的一句赶着一句的聊天,当有一些东西需要沉淀的时候,mail更为通透,电话则让他直接捕捉到她的笑,她的叹息。他问她要mail和电话时,她没有犹豫,就给了,不知为什么,她要这样待他特别的宽容些。
她喜欢他的mail,有时候只写着他一时的情绪,没有主题的散漫,有时候又会计算到几时几分,他在做些什么,或者简短地写上一句话:嗨,几天不见了,好吗?他要她真切地感受他的点点滴滴,从外在到内形。她也喜欢他的电话,通常是在夜里,她要睡的时候,电话会突然响起。他的声音在夜里有着无尽地穿透力,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温润着她。有几次他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跟着大段大段的沉默。只有孙燕姿在那头唱着:我陪你留在天黑的世界,我们是座城堡……当我们彼此拥抱,请不要打扰。而这一头的她听着他的呼吸,风穿过青幽幽的夜拂乱了手里抚弄着的头发,眼泪就想流下来。她想她已经很长时间不知道流泪的感觉了,她的眼泪和多年来坚持的冷漠僵持着,而他的每一声呼吸,都加剧着它们的搏斗。
夜里,有一个和她这样连着的人,同她一样不睡,无数的灯里有一盏是为她亮的,回应着她的这一盏,茜华的流光在这个城市的夜空交错。她心里的温柔就像一颗芽,浸润着,膨胀着,慢慢要开出一朵巨大的花。
有些话他们从来不去碰。那是一块精致的薄如纸的瓷,任提一句都象是醮着浓墨,滴到上面会再也擦拭不清。她想她喜欢这样,没有奔腾的恣意,有的只是野谷里的小溪一样的平静和舒缓,涓涓细流,却不易绝断。
然而有一次在电话里,已经各自道了晚安,他突然赌气似地说:我要见你。
有两三分钟的沉默。也许是定于她对他一惯地宽容。她说好,周五到周末,三个晚上,不定在哪一时,我会在蓝雨酒吧等你。
那边怕她反悔似地急急挂了电话,“咔嗒”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她房子里回响,变成一把挫刀,耐心挫磨着,要翻究出她崭新的一面来。
三个晚上,不定在哪一时。她为自己小小的狭黯和任性笑了一下。
那夜的笑不小心延伸到今晚的酒吧里来,又有个人停在面前:小姐,一起吗?
她摇摇头,正准备说对不起,却在音乐的间隙里听到有人对隔座的女孩说:花径吗?我是蓬门。
熟透了的声音,却不是对她。
她看到那女孩的愣怔转瞬即逝:你好,请坐。高的瘦削的男子,斯文而干净,坐在那女孩面前。
又侧过来,依旧笑着对面前的人说:对不起,我等人。
后来她曾试图回忆蓬门出现后她那一片刻的意识,可总是一片空白。仿佛是两台节目之间转场,她的思绪还来不及调整。她只是对隔了台子的那两个人有些好奇。酒吧里有一段时间的摇滚,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他们的嘴一张一翕,像两条畅快游着的热带鱼。冰镇啤酒的凉意血蛭一样从指端蜿蜒爬到心尖,那细微的吸掠没有疼痛,无声无息,源源不止。
那女孩会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惯常的酒吧里男人对女人的勾搭或者可以恶作剧地调笑一番的人?她一定很聪明,懂得把一段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历史凭空攫取过来。年轻的女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有可以原谅。
她真的老了?
这个想法瞬间几乎击垮了她。那一刻在旁人看来她定然是十分的萎顿。
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失明的经历。那是一个午后,初冬的太阳亮而亲热。她陪姑姑去医院看病,坐在候诊大厅里等姑姑,突然就看不见了,全黑的陌生的世界。她最初的感觉并不是害怕,甚至什么都没想,而是伸出手,摸索着向前,辩不清朝哪个方向,大声叫着“姑姑,姑姑”。二十分钟后,她对牵着她的手的姑姑说:我,又看得见了。
那一霎失而复得的阳光就永远留了下来,让以后的许多时候变得明亮可爱。
她想她在陌生的灾难和打击来临时,忘记了还有恐惧,最初想叫的想抓住的,是那时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和最熟悉的那双手。
就像此刻,她又想拢到她熟识的蓬门的声音和文字里去。眼前,这个人是陌生的,只有他的声音他的文字是她所熟知的:我在十七层的落地长窗前,看着这个城市,各种各样的欲望的影子簇拥着,每一丝空气每一寸土地上都挤满了,它们在这个城市里舞动,流畅或者蹩脚。我要你实实在在地站在我面前,而不是一串太阳下从海面消失的泡沫。这个念头是如此迫切,我看着自己也加入舞动的这一群,四处飞翔着,找到你那一扇窗。你能看到吗?
这是他电话后给她的mail。
实实在在?她要不要站在他面前说我才是花径?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堵院墙外面,幽深的灰瓦房子,闭着的门。她已走得累了,踌躇着,敲门进去吗?里面有人吗?是谁?会接纳她吗?一片空旷的野地里出现这样一幢房子。回头看她来时的路,却是什么把她的足迹抹擦得干干净净。没有来路,房子遮断了它后面的风景,她在门口尴尬而无奈地站着,象雨夜里每一个错过了宿头的旅行者。
她看着那个女孩,正大声在笑着。有些新奇和小小的欲望满足后的快乐,那快乐是一件粗质的陶,让人不忍心打碎它。这个城市,犹如新近崛起的一座岛,岛上的人各自筑着自己华美或者简陋的巢,他们不会想到或许有一天这座岛会沉没了,他们和他们的巢将无可逃避地一起沉没,这是大的悲哀;又或许这座岛有一天会在海底紧紧地连着陆地了,他们的挚爱或者漠然终于落到了以广阔的故乡作为背景的实处,这是大的圆满。可是此刻,这个女孩,这个酒吧里唱着舞着的人,这个城市所有的人,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小的悲哀和圆满,是现世,是“在此”。
这就够了。
最后一个男子向她走过来:一起坐坐?
她含笑示意他坐下。
如此直接和简单。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一扇门呢?
你看,这个城市就是有这么多的似是而非的人,似是而非的情感。不管从哪一扇门走入花径,都会有开得明艳的花。
她谢绝了那个男子送她的请求,收拾着准备回家。最后看了蓬门一眼,却正碰着他也看着她,他没有避开,一直看着,甚至她走出酒吧的时候,不用回头也依然感觉到他的目光。
回到她暂住的公寓,打开门,房子里到处都是动荡不定的痕迹,布衣柜,旅行箱,好象随时开了门都可以走似的。桌子上摆着一瓶下午才插的花,绿掌,雏菊,蝴蝶兰,在一个层面上伸展着,没有错落,在背后的白色墙壁上投影成了一个椭圆。她知道她犯了插花的忌,然而它们都是真的,有着流动的汁液,有着初蕾,盛开和萎谢。
“呤……”电话又响了。她知道是蓬门,不想听,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去。
“左边第三张台子的花径,你,终于来了。”
他知道她!这个人!
竟然还没有完,还不是结束。那扇门又推开了一道缝,她是进去,还是继续往前走